太史公自序

史记

太史公曰:“先人有言:‘自周公(姓姬,名旦,周武王的弟弟,成王的叔叔。武王崩,成王年尚幼,周公摄政。相传,

周朝的礼乐制度都是周公所制定)卒五百岁而有孔子。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岁,有能绍(承继,介绍)明世,正《易传》(

家学者对《易经》所作的解释),继《春秋》,本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之际?’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小子何敢

让焉。”

上大夫壶遂(人名,曾和司马迁一起参加定律历)曰:“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?”太史公曰:“余闻董生(董仲舒,

西汉儒学家)曰:‘周道衰废,孔子为鲁司寇(官名,主管刑狱),诸侯害之,大夫壅(读音yong一声,堵塞)之。孔子知言

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(鲁隐公元年[公元前722年]到鲁哀公十四年[公元前481年]),以为天下仪表,

贬天子,退诸侯,讨大夫,以达王事而已矣。’子曰:‘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’夫《春秋》,上明

三王(夏禹、商汤、周文王)之道,下辨人事之纪,别嫌疑,明是非,定犹豫,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,存亡国,继绝世,补

敝起废,王道之大者也。《易》著天地、阴阳、四时、五行,故长於变。《礼》经纪(纲常,法度、条理、秩序)人伦,故长

於行。《书》记先王之事,故长於政。《诗》记山川、谿(同‘溪’)谷、禽兽、草木、牝牡、雌雄,故长於风(教化,感化)。

《乐》乐所以立(成,成就),故长於和。《春秋》辩是非,故长於治人。是故《礼》以节人,《乐》以发和,《书》以道事,

《诗》以达意,《易》以道化,《春秋》以道义。拨乱世反之正,莫近於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文成数万,其指(通‘旨’)数

千。万物之散聚皆在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之中,弑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,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:察其所以,皆

失其本已。故《易》曰:‘失之豪厘,差以千里’。故曰:‘臣弑君,子弑父,非一旦一夕之故也,其渐久矣。’故有国者,

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谗而弗见,後有贼而不知。为人臣者,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经(常道。指常行的义理、法制、

原则等)事而不知其宜,遭变事而不知其权。为人君父而不通於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蒙首恶之名。为人臣子而不通於《春秋》

之义者,必陷篡弑之诛,死罪之名。其实皆以为善,为之不知其义,被之空言而不敢辞。夫不通礼义之旨,至於君不君,臣不

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夫君不君则犯,臣不臣则诛,父不父则无道,子不子则不孝。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过也。以天下之大过

予之,则受而弗敢辞。故《春秋》者,礼义之大宗也。夫礼禁未然之前,法施已然之後,法之所为用者易见,而礼之所为禁者

难知。”

翻译:司马迁说:“先人有话:‘自从周公死后,五百年后生了孔子。孔子死后到现在五百年,有能够继承并介绍正统

的历史,修正《易传》,续写《春秋》,是汇集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、礼记》、《乐经》作为根本的(人)吗?’意义就在这

(方面)啊!意思就在这(《史记》)啊!我又怎能推让呢!”

上大夫壶遂说:“从前孔子为什么要写《春秋》呢?”司马迁说:“我听董仲舒说:‘周朝的世道衰竭败坏,(当时)

孔子做鲁国的司寇,各诸侯(国)害他,大夫们阻塞他(的仕途),孔子知道进言没有用,策略不会被采纳,(就评论)二百

四十二年(历史)之中的是非,用来作为天下的参照,贬斥(昏庸的)天子,使(冒进的)诸侯谦退,声讨(不称职的)大夫,

用来通达(宣扬)君王之道而已啊。’孔子说:‘我要(将自己的见解)附加在(不被采纳的对君王的)空言上,不如(将言

论)显现在(对历史)事实的深刻的解析上啊。’《春秋》,是上可以宣扬三(位贤)王治国方略(的伟大)的真理,下可以

辨析人事交往的纲领,辨别嫌疑,明辨是非,消除犹豫,表彰善良批判邪恶,赞美贤达蔑视卑劣,使有亡国危险的国家留存,

使有绝灭危险的王室延续,补救损坏(的朝政)兴起颓废(的政权),(宣扬的是贤达)君王的(伟大)真理啊。《易经》记

述了天地、阴阳、四季(或一天的四时:朝、昼、夕、夜)、五行(的辨证统一),所以(它)擅长于解释变化。《礼记》说

的是人伦的法度,所以它擅长于(规范人们的)品行。《尚书》记载了先王的历史事件,所以(它)擅长于(解释)政治。《

诗经》叙述的是山川、溪谷、禽兽、草木、男女、雌雄,所以(它)擅长于教化。《乐经》是用来产生快乐的,所以(它)擅

长于(营造)和谐。《春秋》是明辨是非的,所以(它)擅长于(教导君王)统治百姓。因此《礼记》用来约束人们,《乐经》

用来传达和谐(的信息),《尚书》用来解说(国家)大事,《诗经》用来表达意愿,《易经》用来解说变化,《春秋》用来

解说道义。将乱世扳回到正道,(作用效果)没有(能)接近《春秋》的。《春秋》文字数万,它的旨意数千(无数),(万

事)万物的聚散(离合),都(容纳)在《春秋》之中。《春秋》之中,(臣子)弑君三十六次,灭亡的国家五十二个,诸侯

奔命逃亡无法保住自己国家的不可胜数:探察它们的原因,都是丢失了他们的根本啊。所以《易经》说:‘偏差了毫厘,(结

果)相差千里’。因此说:‘臣弑君,子弑父,不是一朝一夕(产生)的事情,它逐渐产生的时间很长久啊。’所以拥有国家

的君王,不可以不懂得《春秋》,(否则将会)眼前有谗言却不能识别,后面有盗贼却不知道。做为君王的臣子,不可以不懂

得《春秋》,(否则将会)守着法制原则却不知道它是否适宜,遭逢变故事态而不知道权衡得失(做出取舍)。做别人的君主

父亲,但不明白《春秋》中说的道义,必定要蒙受首恶的名声。做别人的臣或子,但不明白《春秋》中说的道义,必定陷入篡

权弑君(这种受到)诛杀的(的罪行中),(留下一个)死罪的名声。原来都以为(自己的行为)是善的才去做,不知道那道

义,蒙受着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敢(为自己)洗脱。不懂得礼教道义的要旨,才致使君主不像君主,臣子不像臣子,父亲不像父

亲,儿子不像儿子。君不像君就会受到冒犯,臣子不像臣子就会被诛杀,父亲不像父亲就没有了规矩,儿子不像儿子就没有了

孝顺孝敬。这四种行为,是天下的大过错啊,将天下的大过错(的罪名)加在他们身上,(他们)便承受着不敢(为自己)洗

脱。所以《春秋》,是礼教道义的大的根源啊。礼教是阻止(违背礼教的)事情尚未发生之前,法制实施在(违法的)事情已

经发生之后,法的被使用是容易看见的,但礼教所阻止的(恶劣)行为是很难被人知道的。”

壶遂曰:“孔子之时,上无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《春秋》,垂空文以断礼义,当一王之法。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

得守职,万事既具,咸各序其宜,夫子所论,欲以何明?”太史公曰:“唯唯,否否,不然。余闻之先人曰:‘伏羲(古代传

说中的部落酋长。相传他始画八卦,教民捕鱼畜牧)至纯厚,作《易》八卦。尧舜之盛,《尚书》载之,《礼》、《乐》作焉;

汤武之隆,诗人歌之;《春秋》采善贬恶,推三代(夏、商、周)之德,褒周室,非独刺讥而已也。’汉兴以来,至明天子,

获符瑞(汉武帝元狩元年捉到一只白麟,当时人们认为是上天降下的祥瑞,因此改元年号为元狩年),建封(在泰山上筑土为

坛以祭天)禅(读音shan四声。在泰山下梁父山上开辟场地以祭地),改正朔(每月的初一为朔。正朔,正月初一。古代改朝

换代,必须改正朔),易服色(古代各个朝代以崇尚的正色为一切服装器物的颜色。如夏朝为黑色,商朝为白色,周朝为赤色),

受命於穆清(),泽流罔极(无穷),海外殊俗,重译款塞(叩塞门。表示通好),请来献见者,不可胜道。臣下百官,力

诵圣德,犹不能宣尽其意。且士贤能而不用,有国者之耻;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,有司之过也。且余尝掌其官,废明圣盛德不

载,灭功臣、世家、贤大夫之业不述,堕先人所言,罪莫大焉!余所谓述故事,整齐其世传,非所谓作也,而君比之於《春秋》,

谬矣。”

壶遂说:“孔子的那个时代,上没有圣明的君主,下无法被任用,所以作《春秋》,留下(没有实际行动的)文字来判断

礼教和道义,作为一种王法。现在的你上遇到了(当今)圣明的天子,下有克守本职(的同僚),万事都齐全完备,大家全都按

照应有的秩序呆在自己适宜的位置,您所论述的,想(为谁)阐明什么呢?”司马迁说:“啊啊,哦哦,不是这样的。我听先人

说:‘伏羲最纯正宽厚,(他)作《易经》八卦。尧舜时期的鼎盛,《尚书》记载了它,《礼记》、《乐经》(在哪个时期)创

作的;(商朝)汤帝(周朝)武王时期都很兴隆,诗人做诗歌歌颂他们;《春秋》采集善良贬斥邪恶,推崇(夏、商、周)三代

的美德,褒奖周朝王室,不单是讽刺讥笑而已啊。’汉朝兴起以来,到汉明天子,(他)获得祥瑞的麒麟,建造封禅台,修改正

月初一(改朝换代的象征),更改服饰颜色(改朝换代的象征),受命于天,恩泽流传永远,海外不同习俗(的民族),经过重

重翻译登门结交(巴结),请求来进贡献宝求见的,说都说不过来。臣子百官,竭力颂扬(皇帝的)圣德,都不能宣扬全他们赞

美的心意。学士贤能却不被任用,是君王的耻辱;君主圣明但美德不能被传播,是这方面官员的过错啊。我曾经当过掌管这方面

的官职,荒废圣明君主的盛德不记载,湮灭功臣、世家、贤能的大夫的业绩不说,丢弃先人的(名)言语,(这样的)罪是非常

大的啊!我所做的叙述故事,整理他们的世家、传记,不是(人们)所说的(如《春秋》一样的)创作啊,而您(将我的《史记》)

与《春秋》做类比,那是错误的。”

於是论次其文七年。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(汉武帝天汉二年,骑都尉李陵率五千步兵击匈奴,战败投降。司马迁在武帝

面前为他辩解,因而下狱,受腐刑[又称宫刑]。损毁男人的生殖器),幽於缧绁(读音lei二声,xie四声,捆绑犯人的绳索)。

乃喟然而叹曰:“是余之罪也夫!是余之罪也夫!身毁不用矣!”退而深惟曰:“夫《诗》、《书》隐约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。

昔西伯拘羑里(读音you三声,羑里,地名),演《周易》;孔子厄陈、蔡,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著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

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(读音bin四声,古代酷刑,揭去膝盖骨)脚,而论兵法;不韦(吕不韦,战国末的大商人,秦始皇初

年为相国。后获罪免职,秦始皇将他全家贬谪到蜀郡,不韦于是自杀。《吕览》就是《吕氏春秋》,是吕不韦的门客所著)迁

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

其道也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”於是卒述陶唐(尧当初居住在陶丘,后来迁徙到唐,所以称他为陶唐)以来,至于麟止(春秋

时,鲁哀公十四年捉到一只麒麟,孔子当时正在写《春秋》,听到这个消息,认为麟出现不是时候,于是绝笔,停止写《春秋》。

司马迁写《史记》止于汉武帝捉获麟时。表示效仿与继承),自黄帝始。

于是评议编定次序写他的文字(《史记》)七年。司马迁遭受李陵的灾祸,陷于囚牢之中。便喟然叹息道:“这是我的罪

过啊!这是我的罪过啊!身体废了没有用了啊!”退一步深思道:“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中隐约其辞的原因,是要抒发它希望表

达的意志。从前周文王囚禁在羑里,(才)推演(出)《周易》;孔子困在陈国、蔡国,创作了《春秋》;屈原被放逐,创作了

《离骚》;左丘明失明,才有了《国语》;孙子揭去了膝盖骨,才写下了兵法;吕不韦被贬黜到蜀,世上才有《吕览》流传;韩

非被秦国囚禁,才有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;《诗经》有诗三百篇,大都是贤能的人抒发愤懑所作的啊。这都是因为人(如果)心

中有所郁结,得不到畅通的管道,因此便叙述往事,憧憬未来。”于是(我司马迁)终于记载叙述了尧以来的事,到(皇帝捕获

了)麒麟为止,从皇帝开始。

感:遭受宫刑,却还要说皇帝圣明。自比孔子,却又要闪烁其辞。多么压抑和无奈的司马迁啊!好象孔子的《春秋》,似

乎还不如左丘明的《左传》哦,《史记》比起《左传》也多有不足的。这做历史学问的人,虚词假意的,便是要降档次的啊!被

压抑得要抒发胸怀,那就得写诗或小说才行的吧?!。

二○○六年三月九~十二日晚